“大概，就是为了能够不给我们添麻烦吧，”百灵摸着她的头，闭上眼睛静静地安抚。欣灵和她也不过六七岁的差距，在百灵的眼中，她就像她的妹妹一样，“他们又像往常一样生活，但眼神中却多了些许哀伤。就这样过去了三年。似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们在临终前的一个月辞去工作，在这间屋子里守护彼此，直到生命的尽头。当我们赶到时，他们已经笑着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百灵对姑姑姑父的离世也很难过，但一切都要向前看，时间的磨洗让这份伤痛不再那么沉重，但对欣灵就不一样了。与父母阔别十年之久的少女难得有机会回到父母的身边与他们见一面，得到的却是他们的死讯，她需要时间去接受这样的现实。

“我们本想第一时间联系你，但因为他们并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就只能一点一点地摸排、查找。这期间我上了大学、毕业，找了工作，但我始终没有放弃找你。我知道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你的处境就和那些被遗弃的孩子没什么两样。或许你现在也还在恨着他们，恨他们把你送走，恨他们的自作主张……”百灵的情绪也有些激动，她不得不暂时中断话题以平复心情，“……抱歉，是我失态了。”她低下头对欣灵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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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没关系的，”欣灵说，“我还要感谢百灵姐告诉我这么多父母的事情呢。”

回答是短暂的沉默。

“到你父母的房间去看看吧，”百灵说，“他们给你留了封信。”信件仿佛一团火苗，重新点亮了欣灵心中将要熄灭的希望。想起第一次读信时，她还有好多字不认识，现在则已经成为了爷爷经营茶馆不可或缺的帮手之一。那房间没有锁，欣灵轻轻一推便打开尘封许久的大门。两个人常用的书桌上摆着几本书，那大概是他们生前最爱看的书；书架上的东西丝毫未动，大概他们也已经没有精力去看更多的书了；床铺是经由他人重新铺过的，欣灵甚至能想象出父母躺在这张床上，闭着眼睛，微笑着离开的情景……眼泪不争气地落在被单上，欣灵不在乎那么多，她好想翻开被子嗅到爸爸妈妈的味道，好想找到些尚且留存的温情，而不是一声不响地作别和头也不回地离开。她一边轻声抽泣，一边不顾被单上积攒的灰尘把它凑到鼻子旁边去闻，只想重新找到他们身上的痕迹。

“欣灵……”百灵看着欣灵痛苦的样子，手里握着的信封握得更紧了。她在上次拜访这个家时发现了这封信，然后又将它贴身保管直到今天。可以说迄今为止，欣灵所有的行动和反应都在她的预料中。把这封信送出去，只是差一个合适的机会。

欣灵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哭得这么痛苦过了。她是个容易被情绪左右的孩子，但不是生气的方面。茶馆外的街道上偶尔有年轻父母带着他们的孩子路过，她看到后会躲在房间里偷偷流泪；有儿女陪着他们老迈的父母进来喝茶，露出和蔼的微笑，她会为之流泪；看到小孩子们结伴在一起吵吵闹闹地玩耍，她也会流泪。有时她在想，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容易就流泪。在人们的眼中，爱哭往往是脆弱的表现，但她却并不希望被这样说。在爷爷身边的生活每天都是忙碌且幸福的，虽然偶尔也有烦恼的时候，但她能感觉到自己在一点一点变得坚强。生活很累、也很艰难，但人们却仍然在不断地前进、努力。[page]

“我也是在不断努力的。”她常常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那么，她又为何会哭得如此伤心呢？是因为失去父母吗？或许会有一点思念在里面，不过更多是像百灵姐说的那样，带着怨念和憎恶。可即便如此，心中的善良依然不会让她迷失自我，不会因为自己被抛弃就将怨念全部宣泄，亦不会因此怨恨父母。因为，父母是一定会为孩子考虑的。无论如何，孩子都是他们心中的第一位。

“我把信放在桌上了，”见欣灵一时难以平复情绪，百灵也只得暂时改变计划，“等你平复心情，就……就打开信封看看吧。”留下嘱托，她便重新回到餐桌旁等待。没有回应，只有抽噎后的沉默。或许在欣灵的内心深处，她对百灵姐也是存在着些许恨意的。如果作为亲戚的他们能够早一步将她带离父母的身边，如果他们他们能够多出些许力帮助父母，如果他们能在那时把她从孤儿院领回来的话……今天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呢？这一切既是偶然，也是必然，仿佛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一样。

两个人从中午一直沉默到晚上。欣灵不肯开口，百灵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她能做的只有等待。见天色已晚，她又匆匆忙忙出门到附近的餐馆买了饭菜才回来。她问过欣灵，但少女始终没有给出答复，她甚至觉得欣灵一定是在房间里伤心过度睡着了。

“这孩子，至少也应该给个答复吧，”见欣灵久久不回应，肚子饿了的百灵也只好独自开饭，“真想知道她在成长中到底经历过什么。”

而事实是，欣灵不仅没有睡着，而且十分清醒。一想到到目前为止所经历的事情，一想到离自己而去的父母，一想到年迈的爷爷和茶馆的伙伴们，她的眼泪便止不住地从眼眶流出。那份复杂的感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形容。她想找个能够依靠的人，在他或者她的怀中嚎啕一番，能够让现在的自己冷静下来。迷迷糊糊中，她想到了陌漓。

为什么会是那个才来这里半年的男孩子？为什么不是爷爷？为什么不是山松，不是小曦，不是郗梓，不可以是其他人呢？欣灵最清楚的事情是，她很在意他。在茶馆的第一次相遇，似乎就主动他们之间会产生一段奇妙的感情。只不过，无论发生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会是恋人。欣灵还没有考虑过那些事情。即使不以夫妻相称，即使两人相隔遥远、久别未见，只要心意相通，也能给予彼此最好的安慰。在欣灵的理解中，他们大概就是那样的关系吧？

让一个女孩子栽进男孩子的怀里哭泣，这样的事情欣灵目前还做不到。不过要是他能在自己哭的时候陪在身边，甚至能够说出几句安慰的话，她就已经很满足了。忧愁和羞涩的心情交织在一起，欣灵索性躺在床上，抱紧被子，红着脸想着这些事情。[page]

“欣灵？”百灵唤了一声少女的名字。

少女没有回应，她还想多在这里待一会儿。

注定，她无法让欣灵认同自己，无法认同自己的身份。毕竟时过境迁，原本就留存不多的记忆逐渐被淡化，想要重新拾起便很难很难。百灵还记得，姑姑姑父临走前，还十分希望能够再见欣灵一面。那时将三四岁的孩子留在孤儿院的两个人，如今却躺在房间里的床上无数次地自我忏悔。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才会忍心割舍自己养育的骨肉？又是什么样的苦衷，才让他们不得已做出这样的选择？因为不能设身处地地去思考，所以百灵也想不明白。她长叹一口气，悄悄来到没有关上的房门旁。欣灵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紧紧地抱着那床许久没有翻动的被子。靠近脸的位置多了一片湿的痕迹，少女的眼中布满血丝，眼眶也微微红肿。

“欣灵……”百灵默默地看着难过的少女，心中也不免泛起怜悯。

“为什么，他们要丢下我？”欣灵小声呢喃着，“为什么要骗我到那个地方？为什么要骗我很快就会回来？为什么没有人肯告诉我真相？院长，阿姨，一同生活的伙伴们，谁也不肯说，谁也不肯告诉我……”说着说着，眼泪又夺眶而出。即使被欺骗她也并不憎恨她的父母，或许对父母来说，将她送到孤儿院是要比让自己无家可归、流落街头好得多的选择。而在孤儿院的几年里，在幸福温馨的氛围中长大的她，学会了圆融地同周遭相处，学会了放手和释怀，能够原谅“不负责”的父母，也是她学习的成果。不过，她还是难以接受和父母分别的事实。

“这并非他们的意愿，而是被迫决定的，”百灵坐到床的一角，轻轻抚摸欣灵的头发，“如果可以的话，他们肯定是希望你能够自己接受这个现实。如果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你这些事情，那很可能就不会有今天的你。如今的你是由你所生活的环境造就的，因为你在温暖和善良的氛围中成长，所以你才能够渐渐释怀。如果一直背负着恨意，即使能够一直活下去，心中也一定会一直隐隐作痛吧。”说话的过程中欣灵一言不发，也不肯抬起头看百灵一眼。不知为什么，在她眼中百灵就和外人一样，明明是妈妈的侄女，却没有一丝作为亲戚的熟悉感。

“你……很讨厌我吗？”百灵接着问道。尽管她并不清楚讨厌的缘由，可既然是她将这个不幸的消息传递给欣灵的，被讨厌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不出意外地，欣灵轻轻点点头。“为什么要告诉我爸爸妈妈不在的事？”

“如果我不说的话，你还会一直相信爸爸妈妈会回来，不是吗？”百灵苦笑着说，“不过啊，我现在倒是有点觉得，我这样做是多此一举。”

“或许你已经忘记了父母的存在，但我的出现又将你已经忘却的那些思绪悉数想起，明明本可以不做这些出力不讨好的事情的。”百灵苦笑着说。[page]

“但是，我也很高兴你能够告诉我这些事，”欣灵小声说，“至少我的身边还有人陪伴，还有人能够让我依靠。”她是脆弱的、敏感的，但是在她最痛苦的时候，百灵能够守在她的身边，能够让她宣泄情绪，能够帮助她排解忧愁，这样已经足够了。

“觉得舒服些了吗？”百灵问。

“嗯，谢谢你，百灵姐。”欣灵从床上坐起来，破涕为笑。

“对了，欣灵，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生活？”见欣灵的情绪有所好转，百灵便说出自己的另一个目的。这次欣灵回来，母亲的想法便是将她接到自己的家中，和百灵一起生活。姐姐已经过世多年，她的遗女对她来说，也仿佛是自己的女儿一样，“妈妈也很期待能够见到你呢。”

要回去吗？欣灵有些纠结。她的心里仿佛有两种声音在发生激烈的碰撞：一个声音说，你应该回去，曾经迷失去处的你重新拥有了家，你应该去和新家人一起生活；另一个声音则说，你应该留下来，爷爷、陌漓、山松、小曦、郗梓，这些在茶馆认识的伙伴们都在等着你回去。那里的生活虽然清苦，但是和伙伴们在一起，也可以一样变得丰富多彩。而且，就算去了新家，能否适应新家的生活也是个疑问。你现在还在休学，还有很多你没有完成的事，还有许多需要你的地方，你不应该回去。

不过从欣灵自身的角度来说，她更希望和原来的那个家断绝联系。习惯了原有生活的人们，想要再接受突如其来的改变需要一定的时间。而这点她做不到。和爷爷在十年中逐渐形成的紧密结系，似乎已经远远超越了血缘的纽带。

“我不想回去，”欣灵说，“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去做，还有理由留在这里。抱歉，但是，今后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联系了？我想和过去做个告别。”欣灵的请求让百灵十分惊讶。

“为什么？为什么要断绝关系？”这些话百灵说不出口。她明白的，欣灵讨厌她，讨厌和这个家再产生关系。即使她拥有一颗善良的心，经年累月积攒的怨念和憎恨也不会一瞬间消除。这是一个逐渐淡忘的过程，但留存的时间会很久，甚至是永远。百灵理解她的选择，虽然心痛，虽然没能姐妹相认，虽然无法将她带回她本来的去处，但是如果她现在的生活能够让她幸福、让她开心，那保持现状就好。她尊重欣灵的选择。

“我尊重你的选择，”百灵强忍着痛苦说，“明天之后，我们就是陌路人。”

第二天早上百灵醒来时，欣灵已经悄悄离开了房子。正当她慌张地寻找欣灵的身影时，桌上的一张纸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欣灵临走前留下的话语：

“谢谢你，百灵姐，帮助我解开了一直困扰着我的心结。我很感激你但我也很难喜欢你。我明白，你想带我回去生活是出于好意，但我已经决意和原来的家断绝联系。小镇里有爷爷，有我的伙伴们，这里才是我的去处。很抱歉，但是再见了，百灵姐。下一次见面，如果还能有下一次的话，就让我们做陌路人吧。我好想，好想忘记过去的那些事情……”信纸的一角有一滴泪痕，那是欣灵内心深处最真实的的流露。[page]

放下信纸，百灵长叹一口气，来到窗前观望窗外。春天已至，虽然依然飘着雪花，但它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寒冷，而是带着温暖降临世间。

“姨妈，欣灵她呀，一切都好哦。”她注视着飘着雪花的天空喃喃道。